奥斯维辛之后,写诗是野蛮的。
——德国哲学家阿多诺(Theodor Wiesengrund Adorno)
(一)
1942年春天的一个午后,随着火车汽笛的鸣叫打破静谧,特遣队员亚伊尔知道又要干活了。
在奥斯维辛-比尔克瑙集中营,特遣队(sonderkommando)由身体条件还算不错的青壮年囚犯组成,他们在德国士兵的监督下工作。
“劳动使人自由”是这里的官方宣传口号,贴满了通道和营房。
亚伊尔和其他队员来到了站台,火车也已经到了,与往常一样,拉来的并不是货物,而是一车皮一车皮携家带口的犹太人。
车门打开,男男女女,老老少少,斑驳的皮箱,无助的眼神,亚伊尔远远望着他们,面无表情。
几名党卫军军官开始在新来者中间挑选青壮年,挑上的人将被带走,换上带有特殊标志的囚服,成为新的特遣队成员。
剩下的老弱病残被要求先去洗澡,此时特遣队按指令走入人群,他们的任务是带领新来者去往淋浴室,并且要不断向周围人解释,洗澡后就能去分配好的住处了,那里会有面包和热汤,至于必须先洗澡是预防有人把虱子或传染病菌带到住处。
这个解释合情合理,加上特遣队都是犹太同胞,新来者逐渐放松了警惕,开始打听这里的居住条件,甚至有说有笑。
淋浴室是一处独立的大房子,类似工厂的车间,进入大门后先是更衣室,只不过没有更衣箱,墙上钉了钉子。特遣队招呼众人把脱下的衣服挂到钉子上,行李箱则放在地上,由于每个钉子下面都写有编号,特遣队还会要求大家记住自己的钉子号,防止出来穿衣时混乱。
这个举动更是让新来者松了一口气,他们逐渐相信自己就是要洗个澡了,没什么可怕的。
不知为何,几个小孩子开始大声哭闹,也许不谙世事的儿童眼光更通透吧,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。
类似场景以前曾经发生过,集中营这边早有预案,亚伊尔搬来一个铁皮桶,里面装满了玩具,特遣队和颜悦色告诉孩子们,只要不哭不闹,每人都可以得到一个玩具,还能把玩具带进浴室。
终于,所有人都光着身子走进浴室,铁门缓缓关闭。
(二)
特遣队员开始忙碌,他们将钉子上、地上的衣服和行李收集起来,扔到平板车上,随后送到“加拿大区”,这是集中营物资仓储管理区的别称,据说是因为二战时期的加拿大既清闲又富裕。对了,由于吃住条件都比其他犯人要好一点,特遣队也因此被称为“加拿大小队”。
在“加拿大区”干活的囚犯都是女性,她们的任务是将衣服和行李中的贵重物品分拣出来,犹太人擅长经商理财,家底丰厚,数不清的钻石、金饰以及现金被翻了出来,随后送往柏林。此外,怀表、金笔、香水、皮鞋、香皂这类物品在“加拿大区”就被德军官兵瓜分一空。
亚伊尔的妻子在“加拿大区”干活,两人只是偶尔远远对视一下,不敢走近,更不敢说话。即使能讲上话,又说些什么呢?最起码,关于孩子,两人都不想说,甚至不愿去想。
亚伊尔和妻子有三个孩子,两女一儿,一家五口来到集中营后就失散了,亚伊尔心里清楚孩子根本没有活下来的可能,小孩不能干活,又不好管理,是德国人清洗的重点。
在集中营,想死是很容易的,只要你不同德国人合作,立刻就会被枪毙,甚至都不用遭到酷刑的折磨。这并非是纳粹心慈手软,奥斯维辛有严刑拷打,但那是对付当地政治犯以及苏军俘虏的,因为需要他们的口供或情报,至于对犹太人,党卫军根本不愿把时间和精力放在这个他们所谓的劣等民族上。
亚伊尔不想死,他希望自己和妻子都能侥幸生存下来。在集中营,活着就是最大的目标,其他都不算什么。
特遣队从“加拿大区”拉着空板车返回淋浴室时,那里所有的门窗都敞开着,这是为了换气,以便特遣队能进去打扫。
亚伊尔走进浴室,里面东倒西歪着一具具白花花的尸体,男男女女,老老少少。
一部分特遣队员将尸体搬上板车,另一部分冲洗地面和墙壁,亚伊尔则是负责收拾散落在不同角落的玩具。
玩具上沾满了污垢,分不清是呕吐物、鼻涕、大小便,还是眼泪。
把它们放回铁桶时,亚伊尔要逐个清洗,当拿起一个锡制兵人的时候,他心里说:这是我儿子最爱玩的玩具了。
(三)
又一列火车来了,党卫军下士汉斯知道又要干活了。
他指挥着自己的两个助手再次检查了防毒面具和橡胶手套,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,马虎不得。
当特遣队带领着新来者走进更衣室时,汉斯和他的助手正从建筑物后部的楼梯走向屋顶,由于带着面具和手套,加上提着个箱子,他们走得很慢。
来到屋顶后,两个助手径直走到天窗边,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箱子,拿出几个铁罐,静静等待。
汉斯则走近屋檐向外张望,过了一会儿,出来一名德军向屋顶打出手势,这意味着淋浴室内的人已经就位,门也锁好了,于是汉斯扭头命令助手行动。
助手用专用工具打开铁罐,从天窗扔了下去,片刻之后,下面传来惊恐的喊叫。
铁罐内是一种粉块状的剧毒杀虫药Zyklon B,遇到空气就会急剧挥发,灭虫时为了人身安全需要加入大量的水进行稀释,但此刻德国人需要的并不是安全,而是效率。
刚开始屠杀犹太人时,纳粹使用的是卡车改装的煤气车,这是他们此前为精神病人安乐死研发的一种工具,但由于车厢容量有限,无法满足批量性大规模杀人的需要。此外,一氧化碳也只适合更狭小更密闭的空间,因此最终被浴室投放Zyklon B的方式所取代,每次可以清除成百上千人。
活干完后,汉斯带着助手走下屋顶,他们看到警卫队的数辆摩托车停在淋浴室外,车子原地不动,驾车者只是不断轰鸣引擎。
这是为了掩盖里面发出的惨叫,虽然外面的人无论是党卫军还是特遣队都清楚发生了什么,但德国人还是不想让里面的声音传入自己的耳膜。
大概是那声音太过凄厉吧。
(四)
工作之余,汉斯喜欢和同事们一起喝喝啤酒,有个同事几乎每次都要喝醉,大家也很理解。这个同事的工作是寻找带有纹身的尸体,然后将那块皮肤割下来,德国的高级将领喜欢收集这种皮肤,制成家里的装饰品,比墙上挂个鹿头时尚多了。
尸体的头发也要剪下来,有的用来编织毛毯,有的用来制造鞋垫,据说对汗脚有效。
当然,如果镶了金牙肯定是要被敲下来的,8人组成的拔牙小组专门负责这项工作。
还有几个同事哪怕喝得再多也是沉默寡言,他们来自医学实验室,大家也就不多问了。
偶尔,当大家都喝了不少时,也会有人小声嘟囔,我们到底在干些什么?将来会不会下地狱?
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,大家只是觉得,元首不会错,民族社会主义工人党(纳粹党)不会错,那我们也就没做错什么。
由于一战战败,德国国内早就有所谓“刀刺在背”的说法,意思是德国本来不该输掉战争,是被人从背后捅了刀子,至于捅刀子的人,一部分是在德国组织罢工的共产主义者,另一部分就是德国国内见利忘义的犹太商人,他们利用战争期间物资紧张、物价飞涨的机会大发战争财,甚至不惜与敌方暗通款曲、出卖德国。
且不管“刀刺在背”有多少事实依据,但对于输家来说,有人背锅当然可以出口恶气,于是德国国内反共、反犹的气氛逐步高涨,直到二战期间达到顶峰。
太平洋战争爆发后,德国与美国正式宣战,纳粹的宣传工具声称美国政府已经被犹太财团操控,而且这些犹太财团与德国本土的犹太人内外勾结,密谋颠覆德国政府。
于是,哪怕在最普通最低层的德国民众眼里,犹太人也是十恶不赦,那么屠杀犹太人就不是犯罪,而是拯救德国之举,良心上没什么过不去的。
下士汉斯不太关心这些,他只想尽快回到家乡的小镇,开一个小店,娶妻生子,星期天带着儿子进城看一场足球比赛。
(五)
位于柏林西南25公里处有一片风景如画的湖泊,名为万湖。
湖边一条绿树成荫的大道,名为大万湖路。
大万湖路的56-58号是一幢雅致的两层别墅,1942年1月20日,德国人在这里召开了一个会议,史称“万湖会议”。会议的主题是研究如何处置占领区的犹太人,而且必须是一次性彻底解决。
占领区分布在欧洲各地,纳粹觉得就地解决犹太人有些难度,因为屠杀可能会在当地居民中引起恐慌,一旦那里的抵抗组织再趁机发难,就将给维稳带来破坏。
经过反复讨论,万湖会议最终确定的方案是,采取软硬兼施的策略,将各地的犹太人分批用火车送到奥斯维辛杀掉,但谎称是安排犹太人去那里工作和居住。
事实上,党卫军总头目希姆莱早期视察奥斯维辛时,初衷就是想利用囚犯的廉价劳动力开发当地矿产,把这里打造成一个纳粹的物资供应基地。在他的指示下,德军开始疯狂扩张奥斯维辛周边的集中营建设,最终发展成为了由3个大集中营和39个小集中营所组成的庞大区域。由于奥斯维辛集中营建立最早,并且是管理中心所在,二战后往往就用它的名字来泛指这个包括42座魔窟的人间地狱。
以万湖会议为标志,纳粹对奥斯维辛的定位也就不再是工业生产,最大的作用就是屠杀。
属于3个大集中营之一的比尔克瑙由于可以停靠火车,因此就近建立了淋浴房、焚尸炉、仓储区(加拿大区),这里成为了奥斯维辛最主要的屠杀基地,号称灭绝营。犹太人一旦抵达比尔克瑙,从走下火车的第一分钟开始,筛选、屠杀、敛财、焚尸,一条龙流水作业开始启动,环环相扣,有条不紊。
能设计出如此精密的杀人方案,这是因为万湖会议的参加者全部接受过高等教育,将近一半人拥有博士学历,涵盖了多个领域的专家。
这里面还有一个细节,会议的召集者和主持人是德国国家安全总局局长海德里希,而希特勒和希姆莱等领导人不仅没有参加会议,甚至没有给过海德里希任何官方的、书面的关于召开这个会议的指示。
这么大的事,海德里希不可能背着希特勒和希姆莱来搞,只能说与会者都心知肚明,默认海德里希代表了国家和政府来运作此事。
二战期间,党卫军屠杀了数以百万计的犹太人,具体的总人数至今没有定论,纽伦堡审判时认定是400万,而各种研究者的看法则是从100万到600万五花八门,至于奥斯维辛,大部分观点认为犹太死亡者在110万到150万之间。
如此庞大的屠杀行动,并不出自正式的文字命令,只能说,体系这个东西很强大,也很可怕。
(六)
2005年1月6日,罗马奥林匹克球场,拉齐奥前锋迪卡尼奥在罗马德比中进球,由于他在庆祝时行纳粹礼,被意大利足协罚款1万欧元。
2005年12月11日,拉齐奥对阵利沃诺,迪卡尼奥再行纳粹礼,意大利足协给他停赛1场、罚款1万欧元的处罚,当时的国际足联主席布拉特表示判罚太轻,应该终生禁赛。
迪卡尼奥并非生来魔鬼,之前在2000年12月16日英超西汉姆对埃弗顿的比赛中,当时效力西汉姆的迪卡尼奥看到对方门将已经受伤倒地,于是放弃了打空门的机会,他也因此获得了2001年颁发的国际足联公平竞赛奖。
球员的政治倾向性暂且不论,必须说的一点是,足球场是公众场合,有些红线,绝不能碰。
2013年3月16日,雅典AEK球员卡提蒂斯在一场希超联赛中打入致胜球后行纳粹礼,随后希腊足协宣布他被终生禁止入选希腊国家队。
卡提蒂斯出生于1993年,当时他是希腊U21国青队的主力,此前还担任过U19国青队的队长,是希腊足坛的希望之星,该事件之后,卡提蒂斯的职业生涯开始下滑,目前效力于捷克联赛的一支保级队。
今年1月,水晶宫门将亨内西在与队友的聚会中疑似行纳粹礼,相关照片被传到了网上,随后英足总展开调查。就在上周,英足总宣布不会对亨内西提出指控,他们相信亨内西此举是无意的,但是另一方面,英足总也希望亨内西能补补课,因为他对二战期间纳粹的恶行一无所知。
水晶宫主帅霍奇森在强调自己的门将不会有人品问题的同时,也表示亨内西确实应该加强这方面的学习。波兰的水晶宫球迷则在社交媒体上隔空喊话亨内西,表示愿意邀请他来奥斯维辛参观。只不过,该去那里看看的,何止一个亨内西?
若不知道那段沉痛的历史,就不知道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和平。